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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西忆旧 | 太原的苇

2016-12-24 郝妙海 太原道

我的家乡武家庄,地处如今的晋阳湖北畔。现今,这片地域归太原市晋源区管辖。明清时期,是太原县的属地。





旧太原县,曾经有大片的苇地。编修于明嘉靖三十年的《太原县志》上,在“土产”项下,即有“苇”的记载。以后历朝的《太原县志》,则不仅有“苇”,还有“席。太原有苇,少说也有五百多年了。

解放前后,在太原河西的古寨、西寨、木厂头、贾家庄、南阜、北阜、金胜、武家庄、吴家堡、南屯、南上庄一带,仍有约上万亩苇地。大点的地块,几个村连成片,一片即有上千亩。夏末秋初,苇子长成。一丈多高的成片苇子,那就是苇的海,苇的洋。尚若此时行走于苇间的小路上,头顶是风中俯仰不止的苇涛,耳边是哗哗的涛声和苇丛深处不时传来的鸟鸣,眼前是几乎看不到天日,也望不到尽头的被密密的苇子围裹着的曲径……那种神秘而惶惶然的感觉,若非亲历,定然体会不到。


█ 太原的苇,云海星空拍摄


查商务印书馆编的《新华字典》,“苇”字条下,只有两个字:“芦苇”。“芦”字条下,字多一些:“芦苇,苇子,多年生草本植物,生在浅水里。茎中空,可造纸,编苇席等。根茎可入药。”而这样的介绍是不准确的。在当地老百姓的眼中,芦和苇根本就是两回事。芦在当地老百姓口中,叫“芦苃只”,只是一种常见的喂牛喂羊的草。它可生在浅水里,也可长在湿地上,一般只能长二三尺高。而苇只却是百姓精心伺弄,要靠它来养家糊口的一种农作物。它可长到一丈多高,也绝不是长在浅水里,而是要有上等的好地,才能种苇。苇只浑身是宝:苇根,苇笋可入药;苇杆除可编席造纸外,还可打苇帘,编苇绳;苇叶可用来包粽子;苇毛能缚扫帚;就连苇皮苇梢,老百姓都要收集起来,冬天烧炕取暖。苇只是多年生宿根作物,要靠地下茎逐年伸展,才能慢慢扩大面积。成百上千亩的苇地,是历经多少代,耗费多少心血才培养而成,恐怕谁也说不清楚。故而,谁家有几亩苇地,都会倍加珍惜,精心伺弄。从当地“宁卖粮田,不卖苇地”的老俗语中,也可看出苇只在百姓中心中的分量。


█ 栖息在苇间的水鸟,上图转载自网络,下图由虎踞龙盘-太原拍摄


武家庄村的苇地,最盛时大约有2000来亩。后因兵荒马乱,村民开垦苇地,种粮糊口,到解放初期,只剩约500来亩。村东的小安只、渠畔只,村北的塌只上。七十亩,村西的顺道只,都还有大片苇地。

武家庄村苇地的消亡,开始是1956年建晋阳湖,湖体占地和筑坝取土,将渠畔只等处的苇地占用和损坏,全村仅剩苇地约300亩。而大片苇地的最终消失,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。当时,由于(该片区域)地处化工地区,环境污染严重,苇只逐年退化,到后期不仅长不高,不出苇毛,而且苇杆发柴,产量、质量均大幅下降。加上塑料制品的普及,苇产品销路大受影响,种苇只经济效益一年不如一年。于是村周的苇地陆续被开垦1种水稻。1980年,武家庄观音后最后一片苇地被开垦,在这片土地上繁衍不知多少年的苇只,就彻底从村民的视线中消失了。



惊蛰过后,地面开始消融。当地表土解冻有两三寸时,要“砍苇地”。“砍苇地”,是用一种特制的约有七、八寸宽的镢头,一镢一镢地将苇地刨一遍。一方面松土,一方面将上年割苇后留下的苇茬斩断,为下一步的苇田管理创造条件。而由于这时地表下仍是冻土,刨的深浅好掌握,伤不到苇根。

苇地砍过以后,即可静待苇笋出土了。而只要苇芽钻出地面,一天即可长两三寸高。这时的苇地可说是一日一变。前一日,也许只有嫩芽才露尖尖角。第二日,就可见齐刷刷一片苇笋出头来。再隔一日,已是满眼绿了。如果在这两天的静夜中到苇地边转一转,即可听到“吧、吧”的苇只拔节声。当地的村民会在这时刨几个苇笋晒干保存起来,遇有儿童“当糠”(出麻疹)时,与一种叫“三春柳”的植物一块熬了喝,很管用。

到端午前后,苇只即可窜到五、六尺高。这时即可打粽叶了。打粽叶是个十分讲究的技术活。好把式进了苇地,能双手开弓,同时打两根苇杆上的叶子,不仅速度快,而且不伤苇子。而初学者或臭把式进了苇地,根本开不了套。剥下的苇叶全带着尾巴,俗称“脱裤子”,这样一来粽叶不好用还伤苇只。鲜苇叶捆好后极易因自身升温而腐烂。而在当时运输条件又十分有限,因而,除即时使用一部分外,绝大部分要晒干后才能销往外地。

苇子生长季节要除1-2遍草,俗语叫“挽苇地”。由于是丛生,茂密而杂乱,除草只能用一种特制的小锄头,过去个人种植时,技术好的老农在苇子长到1-2尺高的时候,会用这种小锄头对苇地锄一次草。合作化以后劳力多了,说实话技术也差了,也就只能用手拔或用短把镰刀割了。水稻插完秧以后,已到暑天,这时候钻苇地拔草,是个至今回忆起来都发怵的活计。此时的苇只,已有六七尺高,进入密不透风的苇地中,恰如钻进一个大蒸笼,不干活都浑身出汗。而由于怕蚊虫叮咬和苇叶刺划,钻苇地时必须穿长衣长裤。如果畛只长点的地,从一头钻进去,到另一头钻出来,往往需两三个钟头。一趟下来,人都要虚脱了。而这时的苇地,也是最神秘,最多彩的季节。由于环境的原因,苇地中不仅有苇莺在啼唱,更生长着许多喜阴的奇花异草。有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清香的薄荷,有攀爬在苇杆上结着小莱的山黑豆,有散发浓浓中药味的“药瓜瓜”。有一种叫“红瓤只”的植物,一尺多高,果实圆圆的,比樱桃稍大些,挂满枝头。果实外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外衣,成熟以后,连皮带果都是红的,恰如一个个小红灯笼。“红瓢只”果肉能吃,酸酸的,甜甜的。挽苇地时遇到“红瓤只”,大家会刻意留下来,待其长成,到割苇子时再收。有些人家会宝贝似的栓几株挂在屋内墙上,一冬天都红彤彤的。

苇的根,深而壮。1956年修筑晋阳湖坝时,曾在周边的一些苇地取过土。挖到一米多深,苇根仍纵横交错。老的苇根有锹把来粗,谁都说不清它长了多少年。由于有这么深壮的根系,苇的生长对水和肥的需求不十分明显。在整个生长季节只需浇一到两次水。为保证浇水均称,我们这儿的苇地不仅渠系配套,而且地内有埂,每年砍完苇地后都要刮一次田埂。而苇地大规模的施肥,记忆中只有极少的几次。即把村中几个老灰渣坡的陈年旧土拉到地里,再抛撒开来。

苇只的收割,是在大秋作物全部收完以后才进行的。苇地的管护与其它农事活动几乎没有任何冲突,这也是人们保留大片苇地的原因之一。割苇只,需要两件特殊的装备。一件叫“踩板”,即一双比鞋底周边大一圈,约两公分厚的木板。上面钻4个孔,穿着麻绳。进苇地时绑在鞋下面,以防割苇后尖利的苇茬刺破鞋和脚。另一件是用旧布补得厚厚的褂子,穿在身子搂抱苇只用,以免磨损衣服。长成后的苇只,杆粗而硬。而为了增加长度,割苇只要齐地皮越低越好。这就还需要一把钢性好,磨得锋利的镰刀。一丈多高密密的苇只,要楼回来抱住,割断并摆放成堆,对不少庄稼汉来说,也是一场并不轻松的考验。尤其是有风时,随风摇曳的苇子很难掌控,有时只好等风停后再割。


█ 秋季的苇,张珉拍摄


在割苇只的同时,村边的苇场也收拾的平平整整。割倒的苇子用苇腰(细苇子碾压后几根并起来的苇绳)捆成“荒捆”(不规整的捆),一个荒捆有一尺五粗细,百十斤重。解放前,大多数人家的苇子要靠一种木轱辘的独轮车推回来。好的车把式一辆独轮车能推十来个荒捆,而且是在田间的土路上,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功夫、如果放到现在,创个吉尼斯纪录都有可能。再后来,有了小平车,独轮车便逐渐淘汰了。

苇只运回后,就要“滤苇只"了。滤苇只的一个基本功叫“抖苇只”。抖苇只时,双手擒住苇毛猛的用力一拽,则把需要的拉出来,不需要的抖出去。一般情况下苇只只需抖两遍,看苇只的质量如何一遍抖两三次,三四次。第一遍,除去混在苇只中的杂草和毛苇。第二遍,以一尺为间隔分出长短。如那一片地挽草时偷了机,割回的苇只上缠满山黑豆和狼巴苗,那就抖不成了。非用挱耙或镰刀先将这些攀附物清除后方能正常进行。抖好后,用小铡刀铡去苇毛,每200根捆成一捆,码垛起来。好年景,高苇只可长到一丈一,一丈二。如遇天旱,则很少能超过一丈。八尺以上的苇只叫成苇,六尺,七尺就只能叫小苇只了。等苇只全部滤完,也就进了腊月门,甚至快到年根底了。

冬闲时候,要“印”一次苇地,即在苇地中点火,将当年残留的苇叶,杂草烧掉。火点着后要有专人看护,直到烧到地头自然熄去。天黑以后,空阔的苇地里,恰如火舌四窜,恰如大龙在舞,十分好看。



苇只浑身是宝,是一种多用途的经济作物。但在我们这一带的历史上,有很长一段时间,村民们除在夏秋季节打些苇叶,摊开晒干并打捆起来。来年春天由北路(原平、崞县一带)的马车来收购后销往大同,内蒙一带供当地人端午包粽子外。正儿八经的苇只却很少自己加工,而是大部分外销。主销地也是北路。

当时,由于武家庄村的苇子竿高皮韧,在北路一带很有名,“武家庄村塔上(即塌只上)的苇只”几乎就是高品质苇只的代名词。而且由于旧官道从本村村东通过,交通十分便利。自然而然的,武家庄村便成了本地区苇只的集散地。当年,为了将苇子买卖做强做大。村内曾或独自经营,或入股合作成立了一些苇场,前期的有厚义场、享盛场、三益泰、和义诚(由吴守成承办),后期的有思义堂(创建于1943年,入股者有周之枢、高步洲、高林、雷宏、郭虎),恒泰长(掌柜高炳),福泰盛(掌柜郝喜贵)等。每到冬季,这些苇场便将周边甚至河东一些村子的苇只买回来,然后倒捆,整理,堆起来。有些穷苦人家急等用钱时,苇只尚未收割便被苇场号订了。届时,原平县的荣华村,子干村,张家庄等村(当年号称八村)以及定襄县的陈家营等村的马车便会集队而来,将苇只买走,拉回当地进行席子加工。有时他们也会带一些当地的土特产,如莜面,绿豆,胡麻油,梨儿等来进行交换。马车多时,一天可有二三十辆,有些买卖顺当的当天就返回,有些则需在村内停留一两日,这样,村内便应运而生了象泰来店,东来店等供停车住人的车马店。

整个冬闲季节,当时村里的年轻人依靠从外村往回推苇只,在苇场倒捆整理苇只,给北路马车装苇只,能打闹一些工钱,这是其他邻村的农民所比不上的。而推苇只,装苇只都是使苦力,要技术的活儿,没两下还真揽不下来。当时北路的马车即使到其他村拉苇只,往往也要用武家庄的人装车。上世纪四五十年代,村内雷三成、郭林贵、周二小、雷来保、高四只、闫二小、白龙四、张春虎、张三娃、张柱全、郭富海、郝喜贵、郝反牛、雷喜元、范二小等一帮人都是装车的好把式。他们装的车,不仅能装二百多捆高苇只,而且利用大绳、插橛、绞棒,分层绑紧,最后与马车绞紧成一体,前车辕处还可空出一块赶车人坐的地方。这样可保走再远再难的路,也稳稳当当。据传,装一辆车可得2-3个银元,这在当时也算一笔不菲的收入。一个冬天,苇场,车马店生意火红,而村内车来人往,较为繁华。因而长久以来,当地人称苇只为金棍棍,而称武家庄为小太谷。

北路人将苇只拉回去,大都用来编席只。而由于销路等原因,当地人虽有编席子的传统手艺,但加工苇席的人家并不多。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,国家将苇只和苇席划分为二类战略物资,由市土产部门进行统购统销,加上苇地面积缩小,北路人来买苇只的便逐年减少了,而村民编席只的日益多了起来。到五十年代末,苇只便全由村民自己编席了。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,在修建晋阳湖时,从苇地内取土,暴露出大批苇根,曾有北路人来村内收购,运回当地发展苇地,但好像成效不大。

一张席,只要经五、六道工序方能完成。首先要将苇只破半(粗苇只一分两半成两片皮)或划肚(细苇只划开一道缝成一片皮),然后喷水碾压,压平压展,捋去苇皮,再铺底、编织、收边,完成一张席只。破半用的是不带把的镰刀,而划肚需一种专用工具,叫“划划”。用一根三寸来长,锹把粗细的园木头,顺长开一道筷子粗细的槽,槽内安个带刃的小铁片。将苇子顺槽拉过,即可划开一道缝,凭的也是手上的功夫。碾苇皮则用碌碡。那时候,街上,院内到处都能见到它的身影。一般人是用手推,而一些精干后生可以踩在上面用脚蹬,蹬过去再倒回来,耍杂技一般。而编席只也有两种专用工具。一把垫使,即一个后部是棒槌状的铁疙瘩,前端是尖尖的凹槽。编席只时刻紧划痕,掐梢,牵边,捣边都离不了它。还有一根木制的五尺,量尺寸,划痕时用。大批量的席只尺寸为5x 8尺和5x 1丈,也有少部分4x 6尺等其它规格。

苇席加工,纯属家庭作业。那些年,滤完苇只后,大队根据各种规格苇子的产量和各农户申报的编苇数量,将苇子分发到户,由各户加工。一般农户加工席子,除个别家庭成员外大都在工余进行。有些农户编苇席挣的工分,占到家庭收入的一大部分。像武家庄村的池福太、郝艮小等,其家庭生活,比不编席子的农户要宽裕些。

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村民们从队上分下的粮食普通不够吃。有些村民编席子时精打细算,完成上交任务后会剩一些苇子。他们将这部分苇只加工成席只或席囤,偷偷用自行车带到榆次、太谷一代,从当地产粮多的村子换些高粱,玉米回来,用以缓解缺粮的困境。这在当时产苇只的村庄,虽冒些风险,却明显要比没苇地的村庄日子要活泛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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